2018年5月5日 星期六

【試閱】01白色的魔女



01

  她擁有他時已經幾乎擁有了全世界,佔有他的生命則填滿了她生命的缺陷。
  她是從他的父母手上得到他的。
  她遺忘了她是否有得到那對父母的允許,那不重要,那從來不重要。她的意志與他人的意願無關,隨著時日的累積,她也越來越遺忘了該如何與人類溝通。
  但她如今是想得到一個人類的孩子的,是的。

  魔女的子宮只能誕生出黑暗。
  她的子宮只流出過惡魔的毒瘤。
  而如今,她有了人類的孩子。

  她渴望支配他時就像她支配世界一樣。
  她期待養育他時能像她壓榨世界一樣。
  她是貪得無厭,所以她的子嗣理應亦如是。
  她想讓他見見她是怎麼讓自己成為人類的一場噩夢的。
  ──人類的生命就是一場惡夢。
  她這麼告訴他。
  ──所以你要學著如何成為別人的夢魘。
  ──這樣,你就能夠睡得安穩。
  她這麼養育他。

  她向來這麼養育他。



  魔女的子宮只能誕生出黑暗。
  魔女的口舌會吃掉祭品,孕育出惡鬼。
  讓他們受盡折磨、在屈辱中死去,越是極盡羞辱與痛苦,便越是能滿足魔女的空虛的胃。
  不過即使如此,那也稱不上是進食。
  魔女空虛的胃袋無論消化多少東西、入喉多少祭品的靈魂,都會在胃酸溶解前消失無蹤。
  她們本能上地拒絕進食,魔女無法進食,那是生理上的缺陷,毫無他法。
  魔女一邊飲盡世間萬物一邊嘔出無辜靈魂的排泄物,那是她們本質上的劣根性;這點她們是有辦法的,卻不想改過。
  她們就如同匍匐前進的混沌、焦黑從地底蔓延的岩漿,走過的每一步腳印,都殘留著高熱的焦油。
  就是只是腳印的痕跡、就僅是她走過的痕跡──也會腐蝕大地、侵蝕地表。

  魔女自災厄的子宮而生。
  魔女的子宮則會生出地獄。
  她們不是地獄的子民,而是孕育地獄之人。
  魔女總是感到飢餓。
  魔女空虛的胃從未獲得滿足。

  擁有那個孩子後,她才第一次飽嘗了吃飽的滋味。
  而受她養育的孩子──也成了惡鬼。




  她最開始很興奮,卻也不知道如何開始。
  她找了些魔女的偏門小點心餵他,所以從人類和野獸那邊挖了眼球,還不過一、兩歲的那孩子卻哭著吐了出來。她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千年前參加的那場足以改變地形的魔女大戰那時也未曾如此失態。
  她拖著長長的白色禮服裙襬,越過山嶺、飛過平原、闖入峽谷,這次她取下了龍的鱗片為她的孩子熬成了熱湯,他只舔了一口,卻差點完全殺死了她的孩子。
  她哭著找來了性質比她還惡鬼的親妹妹熬製魔藥來救她的孩子。
  直到妹妹讓她跪在地上訓了她一頓,她這才知道獨角獸、龍、妖精的翅膀、火鳳凰,都是人類無法進食的東西。

  妹妹以前有抓人類與妖精的孩子來當玩具的經驗真是太好了。




  那年他十歲。
  從他開始能歌唱走跳時,她才感受到了時間的流動。
  太快了,實在太快了,她只覺得像是打了個盹,時間卻已經足夠讓還需要嗷嗷待哺的嬰孩成長成能輕鬆翻過圍牆的生物了。
  她覺得不安、覺得害怕。

  她在孩子又試圖跑出她的領地時使用魔法將他綁了回來,她不願讓孩子遇到危險,外面都太多危害了。
  被抓回來的孩子只是低垂著頭,遲遲沒有回應她熱切的視線。
  她不確定這樣個性冷靜卻衝動的孩子會是好事或壞事,與她不同,他的生命只有一次,沒有重來或修補的機會。
  她可以邊打呵欠一邊拔出人類使勁刺入她眼球的長矛、可以一面梳理頭髮一面將被龍撕碎的腸子修補成原本的樣子。
  她的孩子大概連摔下樓梯都有危險。

  太危險了。
  太危險了。

  她還要在這片土地殺掉更多的生物,以確保這孩子的安全。





  當孩子二十歲時,她感覺到了哪裡不對勁。
  她沒辦法像以前那樣抱著他轉圈圈了。
  使用魔法是一樣輕鬆,但不是那種轉法。

  他卻能夠一邊呼喊著她的名字,一邊輕而易舉地將她橫抱起來,像在舉一條鹿一樣。
  「■■■。」
  他又喚了一遍她的名字。
  ──別這樣叫我!她在他的懷中抗議。
  她一點都不喜歡他用變低沉而危險的男人嗓音呼喊她的名字,那會讓她聯想到以前的事。
  「母親。」於是他改口。
  她輕哼一聲算是默許,將頭顱靠在他胸膛上,讓他服侍著自己。





  她深愛他如同他愛慕她,她佔有他如同他擁有她。
  他們的相愛即便世界停止運轉也不可能動搖,世間萬物在未得她的恩准以前,連介入他們之間的間隙都不能;哪怕是空氣、水珠、與血肉。
  養育他的年歲沒能在她臉上留下時間的痕跡,卻在他的身上刻下了時間的洪流。
  她喜愛他的成長卻也憎恨如此,她將他洗劫一空而置入她的存在,他只能感受到她、只能感覺到她,時間的流逝卻違背她的意願。
  她偶爾總是這樣鬱鬱寡歡。

  某天他外出歸來了,她越來越無法限制他的行動,她有一些後悔教了魔法給他。
  她的孩子在某次郊遊帶來了庸俗的口糧,魔女給人的偏見印象真是惡夢,她以為自己已經糾正過他了,他卻容易受到妹妹造訪帶來的那些人類書籍影響。
  「母親。」他靜靜地注視著她,好似他該為此受到稱讚。
  她探頭看了看她的禮物。
  整個村莊的舌頭都被蒐集在這個麻布袋了。
  這都上個紀元流行過的點心了,她想。

  不過,魔女還是稱讚了她的孩子。

  無論他挖出誰的內臟,將餐桌弄的一片狼藉,她都會帶著慈愛的心情讚許他;無論如何,都肯定他的一切。
  畢竟他受她豢養而活,他的人生就是她影子的延續,肯定他的所有也是肯定她自己,她是那樣寵愛著他。
  她想,這就是當母親的感覺吧。





02

  看似美麗聖潔的白色魔女,實際上相當地不擅長豢養孩子,正確來說,她根本不擅於養育任何生物,她的妹妹──那個妖豔下賤的紅色魔女──比她更加具備人類世界的常識、也比她更可靠,與此相較之下,白色的魔女脫線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她養了孩子好幾年後仍然不時會幹出毫無防備便帶他走入龍窟的蠢事。他也不過十來歲的年歲便遇到好幾次可以說是生死一線的生命危險。
  但奇蹟似地,那孩子平安無事地在各種苦難之下目前仍算活得好好的。
  受魔女豢養的那孩子不知為何自幼年時代便偏好漆黑的色彩,他從未告訴母親,是因為她的顏色──那乾淨而神聖的、邪惡而平靜的,過於易於被玷汙的色彩──他恨死一切可能弄髒母親的物質了,於是乾脆讓自己成為黑暗與淤泥般的化身。
  如此一來,只要他佇立於母親的身側,白色的魔女就看起來比誰都還要潔白無瑕。
  如此一來,只要他佔據母親身邊之位,他看起來就比白色的魔女還要陰暗而殘忍。

  在他還是少年的時代──
  白色的魔女偶爾會提議要去城鎮購物。
  漆黑的孩子於是闔上閱讀到一半的書籍,手指擱置在封面上凹陷的紋路上,這些書籍都是紅色的魔女偶爾造訪時帶給他的。
  少年靜靜地看著魔女。
  「是去燒掉城鎮嗎?」
  「不是,是去採購。」
  「採購人類的眼球嗎?」
  「不是,是買白麵包和乳酪。」
  「白麵包是指人類脂肪特別多的部位還是……」
  「不是,我真的只是想要普通的上街購物沒有要到處抓嬰兒來吃啦!你這孩子的偏見到底是哪來的?」
  「書上寫的……」

  「那個死丫頭,就叫她不准給你看奇怪的書了,媽媽可沒教你這種偏見和歧視!」白色魔女大聲地說:
  「明明我只有在特殊節日的時候才會收集嬰兒的脂肪來熬湯,就像加乳酪一樣收集食材而已啊。人類的書籍到底怎麼寫我們的嘛!」
  「對不起,母親。」漆黑的孩子靜靜地說。

  白色的魔女輕輕地嘆了口氣,但看起來不是很惱怒,大概過個十分鐘左右她就會忘記自己生氣的原因吧,她自顧自告知「那接下來就出門吧!」之後便走回房間內,慢條斯理地換上外出的服裝。漆黑的孩子在門口處像條狗般等待母親,他從來搞不明白魔女們使用魔法的基準與時機為何,她們願意在挪動杯子的把手時使用魔法、卻在整裝或料理時不動用任何魔力。
  但他並不討厭等待母親著衣的這段時光。
  那總是讓他有股「自己確實擁有母親」的感覺。
  漆黑的孩子戴上黑色皮製的手套,上面附著著固有防禦與束縛的咒式,白色的魔女不如她的妹妹喜好捕捉其他生物來玩賞,但以防母親突然想抓個什麼東西當作食材,有備無患。
  他闔上眼瞼,靜靜地等待著。





  母親一路上都走在他的右側,與他相互依偎,他雖然仍不比母親高,如今十三、四歲的年紀正是人類的發育期,讓他短時間內成長了許多。
  白色的魔女偶爾會忘記他的年齡。
  她會在喝著午茶回過神時,凝神看著他沒頭沒尾地說「你怎麼突然長大了呢?」「人類的時間過得還真快。」
  魔女會遺忘時間,也會遺漏季節的泥印。
  漆黑的孩子心想:她或許總有一天會忘記自己養育過孩子這件事吧。也可能哪一天早晨清醒過來,白色的魔女便會不再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越是與魔女打交道越久──他便越是意識到種族的差異。
  接著他們進入城牆內。

  一踏入城內,漆黑的孩子便不著痕跡地讓隱匿魔法壟罩在他們身上,以影子做為媒介,並非「完全消失」,而是讓讓他們的身影化為近乎與陰影同等的存在感,這個魔法並不是隱形,而是讓自身的存在感成為比輕風更為微不足道的東西。
  就算他們經過了某人身邊,那人「會看到」他們走過,卻不會意識到他們的存在;就像眼角不經意瞥見螞蟻爬過,那個生命即使映入眼簾,也和不存在是一樣的。
  「──母親。」漆黑的孩子開口:「今天是想要買什麼嗎?」
  「白麵包。乳酪。」
  「還有嗎?」
  「沒有了。」白色魔女說:「啊,還有魚,和一些蔬菜吧。」
  「我知道了。」
  他還預期會聽到舌頭或頭蓋骨之類的答案。
  他們走了幾步路後,解除魔法,漆黑的孩子熟稔地向商家購買了一切母親所需的物品,將物品放置在竹籃內,白色的魔女本來只是在一旁看著她的孩子,後來走到一半突然發現什麼似地,轉動視線,向右側望去。他原先以為母親是看到什麼她感興趣的商品,他結完帳後順著母親視線的方向望去,卻只看到一片空曠的廣場。
  「……?」
  廣場上有許多人在走動,但白色的魔女顯然不是在看著那其中的任何一個人類。
  「母親。」他說,「妳在看什麼?」
  「你看不到嗎?」白色的魔女看都沒看他一眼:

  「是女吸血鬼喔。」

  「咦?」他什麼都沒看到。
  「附在女人身上。……女吸血鬼選擇女人真罕見呢,又得不到男人的精氣。」
  「……這樣啊。」
  「跟上去吧。」
  他並不清楚母親為何對吸血鬼感到興趣,但也沒有反駁的理由,點點頭便跟上去。




  鴉雀無聲的室內,擺置著不發一語的靜物。
  靜物不再作為被描繪的擺設而擺脫了私有,踏入室內呼吸之人都擁有凝視靜物一整天的權利,亦即,從被描繪的玩物成為被觀賞的玩物。靜物即使所有權與狀態不斷更迭,靜物也沒有所謂自我的權利。漆黑的孩子可以如此做保證。
  同樣作為魔女玩物的他可以如此做保證。
  「……?」他的困惑只持續了一刻鐘的時間。
  漆黑的孩子隨著白色的魔女,而白色的魔女隨著人類女子與女吸血鬼的腳步(儘管他看不見那個吸血鬼),穿越街道、彎過街角,最後走入一快城鎮杳無人煙的廢棄建築物內。
  他們倆人一路都使用著隱匿魔法,正大光明地闖入了吸血鬼的領地,雖然說漆黑的孩子始終都沒有感受到進出結界時的違和感,不過那也不代表對方沒有設下固有結界。或許是母親無聲無息地使其無效化了吧。他猜測。
  隨後他們母子二人在那女子身後,看見了有如獻祭惡魔般的景象。

  首先是腐屍臭氣味鋪天蓋地而來。
  隨後是觸覺。
  黏膩的脂肪暴露在空氣中,隨著惡臭一起附著在皮膚上。
  最後才是視覺。
  冰冷的場景。溫熱潮濕的光景。
  無數缺損的屍體與人體雜亂地堆疊在同一個房間,以蠟燭為中心圍成一個環狀,其中一角缺了一塊,整體來說變得有點像馬蹄鐵的形狀。圍繞著蠟燭的人體們即使保有型態也已經無法動彈,從他的視角很難判斷是全死了或還保有一絲生息,不過照他對血族的粗淺印象而言,與魔女不同,他們在進食過程的前後理應不需要讓食物保有意識。儘管對魔女而言也是如此,她們這麼做多數都是出自興趣。
  漆黑的孩子並不感到悽慘。悲慘一詞是人類為現象附加上去的,景象本身不具備任何意義,要說他真切有什麼特別的感想的話……就是困惑吧。
  既不感覺到殘忍、也感受不到樂趣。
  如果有那麼一丁點的歡愉存在,那便只是世間再正常不過的畫面了,然而這個房間的主人並不是帶著愉悅來構築這片景色的。所以他才感到困惑。
  被母親指名為「被吸血鬼附身」的那名年輕女性精神恍惚地踏入建築物的二樓後,朝著房間中央那類似祭壇、堆疊成圓環狀的屍體們走去,她對眼前的景象既不疑惑也不害怕,搖搖晃晃地──走入那個圓圈的缺口,並自動躺了下去。漆黑的孩子這才發現那個缺角原來是少了這個女人。她的身型完美地契合那個空缺的部位。
  那個年輕的女人躺下來後,便一動也不動。
  一分鐘。五分鐘。十分鐘。
  二十分鐘過去了。無論是那個女人或母親都沒有再動作,他牽著母親的手,哪怕是一絲安心也沒有感受到,這世界上不會有比魔女更難以捉摸的東西了,即使如此,漆黑的孩子這輩子也不可能選擇放開母親的手。他小心翼翼地望向母親,白色魔女的側臉在室內的燭光照耀之下顯得更加蒼白和模糊,輪廓不可思議地泛著一輪白光,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地面上那個骯髒的祭壇,他無法從外表窺測魔女的情緒。
  冷冽的視線令他聯想到被冰冷死亡的指爪陷入手腕的人們,死前不安的茫然掙扎,最後死在他們一點也不想斷氣的地方。
  在漆黑的孩子想要開口說點什麼之前,白色的魔女用缺乏緊張感的語氣開口了:
  「她走了。」
  誰?剛浮現這個疑問後,他立刻知道母親是指那個「他看不見的」女吸血鬼。
  白色的魔女不由分說地解除了隱匿魔法,讓她的姿態毫無阻礙地顯現在這個空間。
  漆黑的孩子覺得這樣很危險,但也來不及阻止。
  接著更讓他措手不及的事發生了。

  母親走到了那個人體圓環旁邊,無數蒸發的死亡氣息也沒能阻止那個魔女的腳步,白色的魔女居高臨下地凝視著著那個年輕的女人,那道注視還不到三秒,她便一腳踹向那個年輕女人的側腹,將那個人類踹醒。
  「────」
  他差點叫出來。
  「妳在做什麼?」
  「解除吸血鬼的洗腦。」
  「不,我不是在問這個……」
  他的錯愕還來不及得到解釋,那人類便一邊咳嗽邊輾轉清醒,年輕女人模模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起來還搞不清楚狀況,她一睜眼便看見白色魔女冷冰冰的臉龐和眼前屍體堆疊如山的驚人景象,不由得呆立在原地。
  「什……這是什……麼……」
  遍佈一地的橫豎屍體化為具體的恐懼感侵蝕著她,人類女人張著嘴發出了無聲的悲鳴,她就類似被棄置在荒野中一群死體的活物,於屍塊間掙扎時卻看不見啄食他們的鳥。
  她看不見將她開膛剖肚的獵食者,卻知道自己即將被啃食而死。

  白色的魔女面無血色的臉彎下身一口氣逼近她的視野。
  「妳被吸血鬼附身了。」白色的魔女面無表情地說,
  「我解除了妳身上的咒語,可以逃走了。」
  「……啊、喔。」年輕的人類女子再怎麼混亂本能也能勉強解讀現在的狀況,從地上一片血泥中掙扎著爬起身,操縱著不怎麼靈敏的四肢,從房間裡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經過門口時,漆黑的孩子眼睜睜看著那個人類就這樣逃走了。
  「母親……?」
  「跟上去看看吧。」白色的魔女說。
  「……」隨便放走別人的獵物真的好嗎?
  他已經放棄了思考。



-試閱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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